美国学生媒体为何敢正面怼校方？

在关于刘强东的一系列新闻中，有一则消息引人注意。

2018年9月10日，明尼苏达大学的学生媒体《Minnesota Daily》刊发评论，批评校方在刘强东案中不作为、甩包袱的态度。作者说，校方至今未有正式声明，只把一切责任推给警方。作者认为，这证明，“我们大学只有在关乎自己名声的时候才会认真对待性侵事件”。

美国大学（中学也是一样）的校园媒体为何可以正面批评学校？这些学生媒体的经费来源是什么？独立性如何保证？我邀请了南加州大学（USC）和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UT-Austin）的两位同学介绍他们了解的情况。

——方可成

如果学校限制学生媒体的报道，将会是大丑闻

作者：Kaidi Yuan (Ruby)

我就读于美国南加州大学Annenberg传播新闻学院下的新闻系，今年大三。

南加大是美国为数不多的有两家学生新闻媒体的大学，一家是历史悠久的Daily Trojan，另一家是新诞生的Annenberg Media。

我是Annenberg Media今年主编之一（Managing Editor）兼微信平台创立与运营人。

全美绝大多数的校园媒体关系都是像南加大与Daily Trojan一样，学生媒体被学校所支持，是学校的学生组织，但努力保持着资金上的独立与自主。

Daily Trojan与美国绝大多数校园媒体的收入主要来源都是广告（报纸上的+网站上的），这些广告都是明码标价的，比如一个区域一个版面的广告多少钱，赞助多少钱。但是就像任何学生组织，有时候会有资金不周的时候，这个时候学校出于支持与希望有学生媒体报社存在的原因（这对于一个学校的公众形象是很重要的），会给予资金支持。

因此，美国大学的校园媒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资金独立的，学校也没多少权力干涉内容。但有的学校关系也稍微微妙一些：毕竟在困难时候还是搭手相救过，所以有时候学校会把一些好消息或者说正面形象消息“喂”给学生媒体，希望学生媒体能报道（学生媒体报道内容一般比学校自己宣传效果更好），但并不是强制，也无权强制。

很遗憾的是我所在的Annenberg Media并非经济独立。我们2016年成立，没有纸质出版物，都是广电和新媒体新闻形式，包括广播、电视节目、社交媒体和新型媒体（360 video, Alexa, text alerts, apps, chatbot等）。这得益于我们有着全美最好的新闻工作室，但这也使得，单靠广告无法获得支持其运转的资金。

图：徐民蕙

同时，不同于很多学校的学生媒体，我们有新闻教授与兼职教授还有journalism-in-residence fellow（驻校记者）作为辅导和给意见的参谋，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学生手上。从总编至下，从节目总制作人至下，从导播室导演至下，全都是学生运作。不过，教授辅导员与学生领导者之间的话语权和新闻决定博弈很微妙，取决于每届学生领导者们的性格，但可以肯定的是：学生和教授辅导员们都是为新闻的价值而博弈，而不是为学校的得失权衡。

为了增加读者对我们的信任、提高新闻透明度，上学期，我们有一个团队建立了我们的新闻道德准则，其中就有包括我们的资金来源：http://interactives.uscannenbergmedia.com/projects/about-annenberg-media/funding-oversight.html

我们的教授与学生员工（学生领导位置都是发工资的）资金来源于南加大Annenberg传播新闻学院，而我们学院的资金一部分来自学校，一部分来自我们的学院冠名人金主爸爸The Annenberg Foundation。我们新闻室的设备运转资金来源最近卷入了大新闻，给我们新闻室冠名的金主夫妇中的Leslie Moonves最近深陷性侵丑闻，于是我们将冠名抹去了。

说实话，因为我们不是资金独立，过去两年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要是真的哪天新闻大到了惊动院长、校长的地步了，被要求取消报道某些新闻，我们该怎么办？我想的是，相信所有新闻学院以及所有新闻老兵教授对新闻自由的情怀，如果学校胆敢对新闻报道进行限制，那真的是大丑闻，我很坚信很多新闻教授会走人的，他们绝对不是学校不给这口饭就找不到工作的人，他们的新闻自由情怀是被尊重的。

过去两年关于学校的报道里，我们确实报道了很多牵扯校长的事件，甚至质疑董事会，但我们从来没有被叫停过一则新闻。

学生新闻媒体可以批评学校么？

太可以了，而且也太常见了。

如果你不指望学生媒体批评学校，你难道指望学校在自己官网上批评自己么？学生媒体当学校的后备公关么？

况且学生媒体的第一读者人群是学生，而不是学校。我们是向学生传递信息，以及代表学生向学校发声，其中当然包括批评学校做得不好的地方。

尤其是2017和2018年，南加大各经历了前医学院院长吸毒和前妇科校医性侵丑闻，学生媒体对学校的批评更加常见了。

明尼苏达大学的那篇文章是评论文章，那我们先来看评论文章方面，我们的友媒Daily Trojan写评论尤其多。大家可以前往https://dailytrojan.com/category/opinion/ 阅读。

随便举例几个吧：

1）学校不应禁止媒体报道公开论坛，尤其是论坛内容是寻找新校长

2）学校在预防自杀与心理辅导上做得不足

3）批评学校寻找新校长的团队中缺少学生代表

4）批评学校管理层在处理丑闻上缺乏透明度

5）学校管理层应当为多起丑闻负责，进行人员变更

批评学校并不仅仅可以通过评论，我们Annenberg Media更加倾向于用专栏或新闻方式曝光学校的问题。在这里分享2018年我心中的目前年度最佳新闻作品：由两位今年5月份毕业的学长学姐完成的“南加大学生在刺死华裔教授前曾恐吓教授超过一年”。

这篇文章我们与校方经历了艰难博弈。在这篇文章之前，可以说全校学生（除了这两名学长学姐）都认为，是精神有问题的学生杀害了导师的突发意外事件。但其实这名学生一直有精神问题，关于这名学生对导师有威胁生命的企图，学校已经收到过警告，并让该学生休学了一学期。但不知为何那名学生突然返校了，并且没有经过精神健康鉴定，而且学校知道这一切。在导师遇害之后，学校进行了整改，但并没有告知学生细节。

于是，这件事的性质瞬间从单一独立突发事件变为学校的管理问题漏洞。因为怕打草惊蛇惊动学校，我这两位学长学姐暗地调查了一个月，当他们前往该遇难教授部门询问是谁批准了该学生返校时，惊动了学校，该部门主任给我们的新闻教授发邮件怼学长学姐，南加大公关部门也找到了我们新闻室，暗示我们别发。

学长学姐和教授回复：“我们将会发布这篇文章。正好你现在来问了，那我也告诉你们，下周二前请学校就为什么收到精神问题警告却没采取足够措施给一个回复说法。如果周二还没收到，我们就会注明学校没有回应。”

学校就像任何一家公司，任何一个机构，都会存在不足。写批评学校的文章或者曝光学校的问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好，需要扎实的调查、数据、采访等作为支撑信息 。

当然，美国大学媒体的生存状况与大环境有关，是宪法第一修正案提供了基础。对于官方来说，不论是政府还是学校，遏制新闻自由和出版自由都是一件很出格也很丢人的事情。最近，南加大举行了第一次公开论坛，讨论学生们对新校长人选的期望，结果这个公开论坛学校不让媒体进入，Annenberg Media和Daily Trojan都在社交媒体上报道了这件事。在这个假新闻泛滥、媒体信任度低的特殊时期，看到学生、教授、毕业校友，以及路人读者站出来批评学校过滤媒体、缺乏透明度，我觉得挺感动的。

既然有幸能有这个大环境，如果美国学生媒体还不行使对学校的监督与批评的权利，那新闻就算是白做了。

“如果学校胆敢对新闻报道进行限制，那真的是大丑闻。”

校园媒体不会对任何人、地点或事物做宣传

作者：Jiayi Sun

笔者已从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新闻系毕业，于是找来了仍在读且在校刊The Daily Texan任职的同学Sunny Kim，请她来聊聊她的经历和想法。

Kim出生在首尔，7岁的时候随爸妈移民到美国。她在大一的时候作为专栏作家加入了The Daily Texan，随后又担任了新闻记者和新闻编辑的职务。

在她眼里，校刊The Daily Texan是一家独立的媒体。“我们与学校的其他部门分开工作，这是一件好事，”她说。“这允许我们在没有上级影响的情况下完成我们的工作。”

当学校领导有滥用职权等行为的时候，校报便会站出来报道这些行为。

2017年，The Texan曾经在报道中质疑了该校校长的权力滥用问题。在报道中，作者Will Clark写道，UT Austin的校长比其他大学的校长有更大的权力来决定有不端性行为的学生的最终处理结果。

在报道里他写道，根据UT的政策，校长是任何可能涉及暂时休学的纪律案件的最终上诉官员。这意味着，在不端性行为案件被审理和制裁被实施后，唯一可以上诉的地方就是校长办公室，但这却与大多数大学不同。

“大多数学校在他们的审判过程中校长都根本不会参与。而在校长参与案件审理判决的过程的学校中，大多数申诉流程则会多人参与，”他说。“在UT，校长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上诉官员。”

校报还提交了公开信息记录的要求，但是被学校拒绝了。在这篇报道的结尾，作者说道，“9月，民权办公室告诫学校‘避免性侵犯学生行为案件中的利益冲突和偏见’，并防止大学利益干扰案件中的‘公正性’。

在这篇文章的推特下（https://twitter.com/thedailytexan/status/922464088571219970），一共有95人转发，74人点击了喜欢。在平时的推特里，很少可以看到如此高转发量的推文。有评论称，这是一篇伟大的报道。Kim也觉得这是一篇意义深刻的报道。

Kim认为校刊在报道的时候都一直保持着客观公正性。“编辑不会批准对任何人、地点或事物进行宣传的故事。这就是我们保持独立的途径。”

Kim坦言，校刊的工作十分辛苦，但是她乐在其中。选题，找采访对象，写好这个故事，交给编辑审稿，只能花一天的时间。她说，“我们是一份日报，所以它节奏很快，记者也应该要这样（快节奏）地做报道。但如果你真的坚持下去，它可以帮助你建立坚持不懈的精神。”

The Daily Texan是美国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校刊，也是美国最大的大学报纸之一， 是南方最古老的学生报纸之一。该报纸完全由学生经营，独立于大学，但其业务由德州学生媒体监督。这是一个由教师，学生和报业代表的集体。

在该校刊的前任工作人员中，一共诞生了10位普利策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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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uan & Sun，原载：新闻实验室，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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